愛情的禮物

  
            文/施瑋 文  圖/關波
  四年中無數次等待,二次流產,他沒有回答過我為什麼。

  這是一個初夏的午後,我躺在我的虛弱裡,看著窗外的松枝,被陽光照得透明。松針纖細地一根根懸浮在光裡,微微顫動。我被醫生告知,身体嚴重血虧並氣虛,等等。初夏的午後,靜得讓人回到自身,似乎能聽見自己血液平緩流動的聲音。

  我在看一本托爾斯泰的書《生活之路》,是他臨終那年寫的一本隨筆。很厚。記錄著這位老人在生命終點對生命與生活的回顧、感歎、探問。我正在看第四章“上帝”,記述著種種對上帝的描述,但這些簡樸優美的文字都顯得陌生而遙遠。在這個初夏的午後,這些被我閱讀過、也喜歡過的文字,無力地遠離了我。

  什麼是上帝?一種更真切、確實的意象覆蓋了托氏及其它哲人們的敘述。

  我似乎看到上帝——這生命的本源,在宇宙之外如一棵巨型大樹,枝叉繁茂。有一分枝是宇宙,那上面又有一分枝是銀河系,然後是太陽系,是地球……隨著這一根比一根細小的分枝我找到了自己,一節極細微的末枝。然而,我裡面的血液與各種粗細的分枝,甚至與主幹中的血液有著同樣的品質,並同樣流動著。

  伴隨並傾聽著這種相同的流動節奏,我似乎越過了所躺臥的床,越過了我所居住的土地,越過大氣層,越過銀河系,越過一切“浩瀚”或“偉大”的隔離,直接與上帝連接,與他主幹中生命的轟鳴共震。

  這個午後,我是虛弱的,無論身体還是靈裡。我這個人好像對世界變得毫無用處,寫不出任何堅定或智慧的文字。對一切愛的、捨不得放棄的,都失去了把握。“失血會帶來憂鬱”。從三個多月前的失血到今天,憂鬱一直伴隨著我。在表面的一切平靜之後,它更加濃郁地升起來,把我陷在裡面。好像是一部分生命隨著血液流去,我在變得稀薄的生命中一直地沉下去。

  從屬靈的角度說,憂鬱是“罪”。但經過三個多月與它的搏鬥後,它越來越頑強,一次比一次更迅速地死而復生,而我卻面對著它日趨沮喪、衰弱。此刻,當我再次傾聽到上帝的脈搏,好像嬰兒聽到了母親子宮中水流與心跳的聲音,我裡面一切的掙扎都平靜下來。我不再抵抗“憂鬱”,安靜地帶著它來到天父的面前。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能把一切我帶來的都變成愛,于我有益。

  我蜷著身子躺在主的懷中,心靈上的“妝”被淚水沖去,我感受著他的溫暖與對我的“知道”。他的手好像拍著我的背說“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有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說,她不問上帝“為什麼”。我做不到,直到現在我還是在問他“為什麼?”但在他懷裡時,我可以接受他的不回答。四年中無數次等待,二次流產,他沒有回答過我為什麼。我心中很想否定他的存在,但是做不到;很想不再愛他,但是做不到。很想……我什麼都做不到,與他的關係好像是一種更確實的血緣關係,在我的血液中、靈魂中,是我所無法除去的。好像整個生命的存在就僅僅是為了愛他,超出我肉体意志地愛他。

  我坐在我所愛的懷裡,幾個月來常常在我面前的畫面又再次浮起。是我的孩子!二個半月的胎兒,已經看得見頭和身子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感謝神,讓我看見?但是,就在我看見的那一刻,醫生說必須立刻動手術拿掉,因為他長在輸卵管裡。

  他被一些尖利冰冷的器具,從我身体中硬性拿去。同時,還帶走了他與我相連的那些部分。整個過程我都無法參與,我被置于知覺以外,經歷失去。當我醒來時,我的裡面留下了永遠的空;我的眼前留下了他超聲波螢幕上的身影,越來越真切。沒有人可以補這個空洞,也沒有人可以幫我抹去這個身影。我求上帝來幫我,但許多的日子中他似乎並不想做什麼。他不肯抹去那個影子,他似乎要藉此讓我與他一同体會喪子之痛。我覺得他不願意我與這“痛”無關,就像不願意我與他的“愛”無關一樣。我內心中渴望躲避,又不忍躲避。在那些日子中,我與他一同長久地看著馬槽,看著十字架,經驗著曾經僅僅是文字的描述。

  我夢到一幅畫面,我看到天父領著我一生失去過的三個孩子,站在天堂的門口迎我。說“他們都在我這裡,你來時會見到。”那個夢曾安慰過我,也安慰了為我禱告的姊妹。但三個多月來,我越來越不安于那個夢,越來越覺得那不是我所想要的。

  今天,當我虛弱地躲進上帝的懷裡,當我安息于他的愛,我不希望那個夢成真。我盼望他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完美的。而生命的完美就是與上帝獨處,與天父直接連合。如果他們此刻與他在一起,我不希望有一份等待隔在他們中間,那怕是孕他們又失去了他們的母親。對于自己,我也不希望在天堂的門口,除了他——我親愛的神,還有別人。哪怕,是我從來未見過面的孩子。不希望在與我的神相見的盼望中,還夾著其他的盼望。雖然我流淚于自己的“冷酷”,似乎這樣一想,就真的再見不著他們了,但我還是不能忍受自己對天堂的夢想中除了我的神還有別的。

  窗外一切都依然平靜,遠處天邊有塊雲,但不知會不會飄來。我正打算繼續閱讀時,突然有一陣心酸的後悔,漫湧過來,好像初夏突然起的悶熱。我想起自己曾對上帝的一個禱告。

  我曾對我的神說:“天父啊!如果你真愛我,就給我一個孩子吧,讓他作為你愛情的禮物。” 二年前流產後,我又對他說:“主啊!如果你真的是特別愛我,就給我一對雙胞胎,作為你對我特殊愛情的信物。”然而,沒有。但我一直繼續等著。因為我無法否認心裡確知的一件事:他愛我,並且特別地愛我。只是,我就是得不著那份我所求的“愛情禮物”。

  此刻,我聽著他的心跳,與我血液的流動有著同樣的節奏。感受著一種撇開一切的,直接的合一。感受著一種完美的回歸。當我確實地認知,自己裡面有著從他而來的生命,是他的一個部分時,突然對自己曾有過的請求生出後悔。

  一個孩子怎麼能成為他的“愛情禮物”呢?對于我,他所熱愛的佳偶,他的愛情禮物,他的愛情信物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

  只有他的生命,他的道成肉身;只有他來到地上三十三年,歷經人一切苦難、屈辱的歲月;只有他的十字架,他在十架上為我承擔罪與刑罰,他在十架上為我成就得勝;只有他的死,他的復活,他永遠的生命。只有他為了我得醫治,而滿披鞭傷、血水的身体;只有他為了我靈魂甦醒而清晨、深夜的低喚;只有他!只有他那被掛在木頭上舉起的犧牲。只有他自己是他的愛情信物,也是唯一配得上他的愛情的禮物。我曾經看過這樣一句話:“釘在十字架上的上帝。”我在這句話面前沉思、低頭、流淚,卻不知道這就是我的神給我的“愛情禮物”。

  上帝,他把自己給了我,作為他愛情的信物。我卻視而不見,反而求一份根本配不上他愛情的禮物。這令我心酸,在他愛情的目光中心酸。我以為知道他的愛,卻是不知。我為著對我所愛的無知而傷心。

  也許正是因為他深愛我的原故,他才不肯給我所求的禮物。他不要我拿著那些次好的“祝福”與“賞賜”就以為那是他的愛情。他要我得著他自己,得著那份把他自己作為信物送給我的愛情。

  此刻,當我坐在我心愛的神面前,坐在他全然捧給我的愛情面前,流淚、流淚。希望在我與他的愛情中,再也沒有別的禮物。他任何的恩賜,任何的祝福都不能成為愛情的禮物;任何金錢或者好行為,任何事工或者成就,也都不能成為我愛情的禮物。唯有十字架,唯有他在十架上的死,唯有我在十架上與他的聯合。相愛至深的雙方,只有彼此以自己作為信物,只有生命本身配得上生命的愛情。

  愛情本來就不需要“禮物”,愛情只需要相愛的雙方彼此完全甘願的給予。如果你要送給上帝一份愛情的禮物,那只有你自己。因為他已經把他自己全然給了你。□

  作者來自中國大陸。現居美國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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