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一轉念

──藝術節上的樂聲

          紅 駒

  我來美國,是在1989年學生運動之後。我親眼目睹和參加那場運動,它的慘痛結局使我失去了任何熱情。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去美國吧。”我嚮往那一片自由的土地。

  記得來美國不久,有一次坐校車在學生中心換車,正逢學校的藝術節,幾個學生在廣場一角的木台上搭起了音響設備,一個黑人正彈著吉它唱一首歌。那曲調非常感人,一直唱到我心裡去。當時廣場上有許多其它學生,有的席地而坐在聽歌,有的三五成群在討論,有的匆匆而過,有的在看地圖,還有一個人站在廣場的另一角正大聲演說著什麼。一個念頭忽然在我心中萌生:多簡單啊,這就是自由!

  這些年輕的生命在秋日燦爛的陽光下,無拘無束地享受著與生俱來的權利。可是為什麼在中國,為了爭取一點點自由,卻必須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就流了下來。

  在到目的地後,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一位藝術系的教授。他看我傷心的樣子,就問原因。我當時試著結結巴巴地用英語表達了自己的感想。那位教授去過中國。在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塊刻有“愛”字的石牌,他就把那塊石牌鄭重其事地放在我手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真誠地看我的眼睛,好像這個愛字就能夠安慰我的心。我當時雖被他的真誠所感動,卻感到莫名其妙,難道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英語雖然不怎麼樣,也不至於如此詞不達意吧?盡管如此,這一幕還是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聖誕樹上的小紙人

  這之後我的確注意到許多美國人愛心上的表現。陌生人迎面走來,他們會向你微笑或打招呼。在大街上打開地圖研究,就會有人主動問是否迷路。搬重物時,鄰居小伙子看見就會前來相助。有一次在路上走了很久,就有一輛車開來,停在我前面。司机說看到我兩次,第一次路過時看到我。加完油辦完事出來,看到我還在路上步行,於心不忍,就問我是否要搭車。還有一次坐在校車上,車到一站時,看到等車的長椅上放著一個可樂罐。司机小伙子健步衝下車,拿起可樂罐扔進垃圾箱,又飛快衝上車繼續當他的司机。另有一個美國同學,她扔可樂罐的時候,總是不僅要把罐倒空,還要到水龍頭下沖乾淨了才扔。她說這樣處理垃圾的人會衛生一些。我認為這裡反映的不僅是文明和教養的程度,而且是愛心,是發自內心的對他人的關懷。

  而我們呢?記得我們這些在國內受教育程度很高,以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傲人成績考入名校的天之驕子,有一次為中國女排的得勝興奮不已,徹夜狂歡。第二天清早起來,發現男生宿舍邊的馬路,全部被摔碎的酒瓶所覆蓋。到了清早仍有學生不顧過往行人的安全,從窗內向外扔酒瓶。我們的教養並未提醒我們,清掃校園的工人會多辛苦。大概在我們眼裡,他們根本是不足挂慮的一群。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來美國後第一年的聖誕,我獨自在商場中漫步,看到兩棵巨大的聖誕樹。和其它的聖誕樹不同的是,這兩棵樹上挂滿了小紙人,每個紙人的背面,是一個孩子的名字和住址。一樹全是男孩,一樹全是女孩。我問一個過路的老太太這是做什麼,她說,孩子的親人把他們的名字挂在那兒,有人愛孩子,就會摘回家,然後按著上面的地址給孩子寄聖誕禮物去。我心裡感到格外的溫暖,幻想我就是那個在聖誕的前夕,收到陌生人從遠方寄來的禮物的小女孩,從此要我一生相信這世界充滿愛,一定一點兒也不難。

  這樣複雜的心情

  那一個聖誕夜我被教堂的音樂吸引,站在花玻璃外向裡窺望。看到信徒們穿著白色的禮服,手捧著蠟燭在唱著:“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即使隔著玻璃,那歌聲對我仍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使我有一種要歸屬的衝動。真的,我需要什麼?在海南掙扎五年,失去家庭,三十歲獨自漂洋過海,來到異邦,我是來尋求自由,但我更需要溫暖和愛。我禁不住淚如雨下。這召喚我的聲音,應該不屬於人間。

  在我讀書的小城裡,有一個華人查經班。一到逢年過節,就會舉辦活動,邀請我們不信上帝的人去參加。我因對基督教有好感,第一次被邀,就欣然前往。活動組織得井井有條,有吃的,又認識許多新朋友。就是最後的講道讓人受不了。在我心目中,二十世紀的科學早已戰勝了迷信,宗教不過是一種儀式,上帝不過是人們為了安慰自己而造出來的。怎麼竟還有人站在那裡認認真真、煞有其事地神啊鬼啊,一講一個多小時?他具体講了些什麼,我一個字沒聽進去,只覺得好笑。時間難熬,好不容易等他講完了,趕緊溜之大吉,以後再也不去了。

  可是,自從我第一次去了之後,他們好像從此記住了我的大名,一有活動就會打電話來邀請我。我又特別不會對人說不,每次都好生為難,硬要找出一個藉口來回絕人家。如此反複多次,實在推不掉了就去一次,實在沒其它事可做了就去一次,實在自己不想做飯吃了,就去一次。可是去多少次也沒有長進,他們講的東西,根本聽不進去。

  然而去的次數稍多,吃了人的嘴軟,總要找出人家的長處來。他們組織的活動確有其不同之處。雖然他們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傻傻的,不像是精明強幹的樣子,但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食物總是很豐富,小孩子總是有人照顧,不像學生會組織的活動,總是亂哄哄的。小孩子滿地跑,吃的要麼單調要麼不足。大概這樣的活動,主要還不是組織者要怎樣的精明,而是要有一批人默默無聞地奉獻精力和時間。

  是什麼使他們如此樂意地奉獻?難道他們真傻到因為死後可以進天堂,今生就如此勤勤懇懇地努力?我覺得他們和我是不一樣的人。我有一些看不起他們,但我願意與他們相處。他們見到我來,總是歡喜的樣子,熱情上前打招呼,好像我對他們很重要,這使我感覺良好。因為自從我離開父母,除了自己覺得自己重要之外,還沒什麼其他人覺得我如此重要過。

  懷著這複雜的心情,我多次出入教會、查經班,可是不管去多少回,查多少經,我一點改變也沒有。他們所講的,對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們上面講,我在下面暗自頂嘴。我甚至覺得他們可憐,捧著一本人寫的書,當做至寶,以為字字句句都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人間沒有絕對真理,這就是絕對的真理!我心中感嘆:可憐的盲從的人啊,你們在我身上真是枉費心机!難道你們不明白嗎?我是永遠不可能信你們的上帝的。

  雖然我沒有傲人的成就,卻有一顆傲人的心,我覺得自己特別明白。盡管他們常告訴我,信主的碩士、博士多得是,我卻認為這些人有學識,並不代表他們有思想。

  父親的相机

  我這個“大明白人”後來發現,其實人人都比我還要明白,他們對自己所信的都深信不疑。我開始反問自己真的是那麼明白嗎?我發現自己對外明白,對內就不大明白;看別人時明白,看自己就不大明白;自省時還能夠客觀、公正,一遇上事就不那麼無私、克制。不獨我自己如此,我發現人人如此。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擋在我的眼睛的兩邊,使我們只能單方向看待事物。

  記得父母曾來美與我同住。我父退休之後,最愛的就是攝影。傾盡一生積蓄,去買最高檔的相机、鏡頭。若母親反對,他就一直叨念不停,直到母親心軟同意為止。因為家裡的錢都用來買相机了,家裡連一台最簡單的錄相机也沒有。他自我安慰,說他的生活要求很簡單,根本不需要錄相机一類的東西。可是母親沒有這麼“高雅”的愛好,忙完了一天,就喜歡坐著看看電視、錄相什麼的。這個事實,父親就寧願視而不見了。他常說其實他買的,還不是市場上最高檔的相机,都是次好的。

  每次買完之後,他都說這下滿足了,再也不買了。可是一有可能時,他又會動心。他來美國,一個很大的目標,是為他的相机再配一個更高檔的鏡頭。我陪他去美國最紅的照像器材店Came Cord,那裡新的、舊的、高檔的、低檔的各類照像器材,應有盡有,銷售人員也頗具專業水準。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在Came Cord工作了十幾年的專業人員,看到我父親帶去的一個鏡頭,非常羨慕,拿在手上觀看良久。然後對我父親說,這種鏡頭我只在目錄上見過,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實物。這貨我們店裡不存,萬一有人買,要直接去廠家訂,真是棒極了。父親聽了非常高興。家父的收入,過去每月十幾美金而已,現在不過一二百美金。能買起連美國人都很少問津的高檔鏡頭,我真是驚奇不已。

  可是他們走時,母親說要買一種藥。來美時母親因時差關係,竟連續兩個月睡不好覺。後來我為她買了這種藥,才漸漸好了。因回國去又面臨時差的調整,母親耽心她又會同樣失眠,要度難熬的兩個月。因此就去買了兩瓶這種藥存著。後來母親在市場上又看到同樣的藥,含量更高,價錢也更便宜。母親想不妨多買些,還可送朋友。可是父親這時所說的一句話使我大為震驚,他說:“你已經有兩瓶了,帶又帶不動,還要買,真是太貪了”。

  三美元一瓶的藥使他認為母親貪心,難道他不明白,傾盡家產買這麼高檔的相机,在別人看來是多麼貪心?父親一向很愛母親,教養也非常好,是什麼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說出如此昏聵的話來?

  丈夫的生日

  再看我自己,只舉一個很小的例子。有一天清早和先生爭論一件事情,非常不愉快地各自出門去了。他這人明明錯了,卻不准人家說,一說就跳,不管批評得多麼委婉。到晚上回家,兩人似乎都忘了上午的不快,又在一起打球、玩笑。因為一個同樣的導因,使我重提上午的話題,心想現在他平靜下來了,大概可以接受我的意見了。沒想到他還是拒不認錯。我再堅持,他干脆說我一點都不愛他。我很惱火,又和他生了一晚上的氣。第二天早上,我覺得我原諒他了,去與他和好。他說:“昨天是我的生日,你都忘了。”他的話頓使我羞慚難當。結婚第二年就把他的生日忘得一干二淨,他不合我意的一句話卻令我耿耿於懷,找机會也要搬個公道回來。聯想到他下午回家時,本希望我把上午的不快全忘了,至少為了他特殊的一天暫時耽在一邊。可是一進家門,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家裡一點沒有慶祝生日的氣氛。說不定他還以為妻子會給他一個意外驚喜,沒想到到了要睡覺時,妻子還要找碴重提舊帳。難道我不愛他嗎?是什麼使我行為如此可笑?

  不獨我自己、我家人如此,別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不獨中國人如此,全世界的人也皆如此。如果站在外星球遙看我們生存的地球,在太陽系中,在銀河系中,在銀河系所在的星雲中,在浩茫無邊的宇宙幾萬顆星球當中,地球是多麼小多麼小的蒼海之一粟,飄浮在宇宙的黑暗中。可是這麼小的地球上,住著五十億的人。他們的生命多麼脆弱,地球離太陽近一點,他們會熱死,遠一點他們會凍死。極地的冰化一些,他們會淹死,雨水少一點,他們會渴死。一個小星球的碰撞就可以使地球出軌;臭氧層露一個大洞,每年僅美國就有七萬人得皮膚癌……這些道理他們不會不明白,可是有誰真正在意?他們每個人每天都在為自己的事奔走忙碌,還制做了導彈互相瞄準,又準備了足以把地球毀滅幾遍的核武器隨時準備發射。是什麼使他們如此短視、自私?

  人類是有一個什麼東西搞錯了,以致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生活、看自己的利益過於一切、而所有其他的人都是我們潛在的敵人。不是我們願意如此,而是利益當前情不自禁。即使是手足之親,也可大打出手,即使是海誓山盟的夫妻,爭吵起來也可能你死我活,誓不相讓。我們的敵人就是我們自己,可是為何這敵人卻永遠不敗?我們人類所有的苦難,難道不皆源於此嗎?

  只在一轉念

  記得有一次讀《馬可福音》,講到耶穌出來傳道,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當悔改。”只有每一個人都懺悔,整個人類才不會生活在痛苦、誤解、傷害和仇恨中。而令我驚奇的是,基督教的上帝,他對付人的罪,不是定罪和教訓,而是差派耶穌替罪而死!這彰顯的是什麼?愛!但當時我的心容不下這大愛,我不想考查這是否屬實,我根本接受不下來。

  三年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開車,一個想法忽然出現在我腦海之中:萬一上帝是真的,是實實在在客觀存在的呢?這麼簡單一個想法,竟如閃電將我擊中。過去所聽不下去、接受不了的講道,忽然間都清晰地浮現出來了。我想啊想啊,哦,我根本什麼也不能想,只覺得心中湧動著一股巨大的歡欣。從未体驗過的無法形容的喜樂之情,將我整個人揚昇到天空,我的歡樂簡直要爆炸了。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天父啊,我來了!

  不記得是怎樣回到家,但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得救了。如強光照亮我晦暗的人生,我一下子看清了。看清了別人更看清了自己,擋在眼旁的山一下子就被除去。

  我改變了。我從一個抱怨的人,成為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從一個只看重自己需要的人,成為一個能關顧他人需要的人。從一個自我意志極強的人,成為一個甘心情願做讓步的人。我的身心体驗了從未有過的自由。開始時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向上帝交出了自己的主權,反而會活得如此輕鬆?過去我只追求行為和思想的自由,現在竟得到整個心靈的自由。

  有一天讀到耶穌的話,“我實實在在告訴你們,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僕。”(《翰》8:34)“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翰》8:32)

  這話一下子就點醒了我,原來真正限制著我的,並非外在的環境,而是我自己那顆驕傲、自私、悖逆的心。一旦解開此罪的束縛,身心就真的自由了,因為已活在真理中。

  我盼望我們所有的人,都能活在上帝的主權下,体驗到那大愛,那恩典,那自由,那尊嚴!□

  作者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電子工程專業,來美獲人工智能碩士及農業工程博士。現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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