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的友誼

  
            文╱安妮  
  

同門師姐

X是我的同門師姐,我們共同學著一門讓人快樂的專業。我們對學習、對生活,都是非常認真的人。儘管我們的性格反差較大,她內向細緻,我呢,大大咧咧、開朗活躍,我們還是很自然地成了好朋友。X出生在上海的郊區,愛好自然和植物,很純樸,這是我很欣賞她的原因。而且,我們對專業方面的理解也比較接近。我比X年長一歲,有過短暫工作經歷,天生熱心腸。知道她曾經在感情上受過很深的傷害,加上她涉世未深,自然地,我就很樂意當她的姐姐,鼓勵她、安慰她。

記得我們曾經在淮海路金光閃閃的櫥窗旁遊蕩,數著口袋裡可憐的錢,扛著厚厚的書——那是我們共同的精神財富,在華美的物品邊一次次驚叫:“啊,那是我的水晶鞋!”“那是我的晚禮服!”隔著厚厚的透明玻璃,清貧的我們同樣滿足萬分。那是我們獨特的編織童話幻夢的方式。

記得我們也曾經在春天的陽光裡去上海植物園。兩個人傻傻地去數植物園裡的樹,用紙片記下幾千種植物千奇百怪的名稱。那時的天好藍好藍!當時我想,如果花園裡的花能夠採擷的話,我一定送給她一個最美麗的大花環。

但是,有一天,這一切都變了。

也許是從我發表作品開始,也許是從老師的贊揚開始,也許是從我一貫的大大咧咧開始,我們之間出現了躲閃的猜疑。

那時X的處境很難。因為她也很上進,希望自己的寫作得到承認。可是,在我連續發表作品之時,她卻連連退稿。有人把我捧為一顆有光彩的小星星,她的光芒卻被忽略了。剛開始,我察覺了她的在意。我暗暗不遺餘力地向編輯推薦她,其實,她也寫得不錯,只是大家還沒接受那種表達的方式。但是,這些努力似乎沒有緩解她對我的冷淡。

終于,有一天,她突然離我而去,視我如同路人。

記得很受傷害的一次,是在我們去一所高校訪學的火車上。歡樂的笑聲中,她坐在我的對面,她給我的始終是一個冷若冰霜的側面。火車上的三個小時,我如坐針氈。我試圖打破我們之間隔著的一個桌子的距離,但是,現實告訴我,我們的心理距離遠不只中間的這個桌子的寬度。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跨得過去?

最開始的時候,我總是追想我們過去快樂的時光,非常傷感,總是期望出現奇蹟:有一天,她突然幡然醒悟,意識到我是她多麼真誠的朋友,然後我們還像以往一樣,一起做夢。

但是,事情並沒有出現緩和。她的四周像有一塊看不見的烏雲,我每次靠近,都感覺被陰影籠罩,都覺得力不從心。她是一個非常絕情的人,在大事小事上,都沒有半點認過去情分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她悲觀人生的絆腳石。

我們需要共同學習、一起上課,但每次面對,我都非常難受。她冷冷地與我對視,我任何的疏漏,都成為她攻擊的話柄。

我放棄了跨越的幻想;而我的憤怒、我的驕傲、我的計較,也使我成為了情緒的奴僕。每次被傷害後,我都在心裡發誓,這次算了,下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等到下次,我又在心裡重複一遍這個誓言。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維持內心的平衡。

雨夜痛哭

我的心靈每天都處在怨恨中。真的,當人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摩另一個人時,基本上這人自己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我們這對曾經最好的朋友,就這樣,因為彼此無法包容,任寒冷的冰在我們的中間、在我們的內心越結越厚,以致彼此成了心靈上的最大敵人。

只要一想到,在以後漫長的幾十年中,我們還要經常在一起共事,我就倍感恐懼。我們真的成了彼此沉重的負累。

這時候,同學Z向我傳福音。我們一起讀聖經。神的話讓我覺得心安一些,憤怒的心也稍稍平緩。不過,因為掏心掏肺的經歷卻換來今日的仇恨,我已經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感慨,所以與其他同學的交往,都是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害怕重複那種傷害。

但是,我卻憑著直覺,就很信任、很喜歡Z。Z給我帶來了上帝,也帶來了溫暖和信任,她完全打開了我的心扉。我終于向Z傾訴了我的痛苦,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向外人,而且是我們同一個圈子裡的人,講述這件事。我坦言了我的痛苦、我的傷害、我的委屈。在那個雨夜,我伏在Z的肩頭痛哭。Z流著眼淚安慰我:“你的委屈,神都知道……”

神會知道嗎?那時,我並不確信。我只覺得我的委屈第一次有了交付,整件事第一次有了公正的評判。我內心那種復仇的渴望,熄滅了很多。

Z一直在為我和X兩人的友誼,不停地禱告。她微笑著告訴我這個時,我不置可否。我對我和X都失去了信心,我們能夠相安無事,就萬事大吉了。

一天接著一天,我讀著神的話,萬分羞慚。神說:“愛是不輕易發怒,不計較人的惡,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我活了三十年,讀到博士學位,作為一個立意要為人類傳播美好的作者,我有資格說我懂得了真正的“愛”嗎?對X、對生活在我身邊的人,我到底這樣“愛”過多少?神啊,人類如果不是透過你來愛,而僅僅靠著自身那種自以為是的愛,是多麼的脆弱啊!

我第一次承認自己不是愛的天使,第一次在神面前低下了頭……

請你原諒

當神向我顯示了以前我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奧祕,我完全被吸引住了。于是,我主動要求受洗。

就在受洗的前幾天,我才知道,X已經成為了神的兒女。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心裡一動,在心裡輕輕說:“主啊,我能保證自己會很愛你,但是我不能保證我會很愛她,我真的很怕她啊!”

受洗安排在聖誕節的晚上,來了很多人,X也在。我覺得空氣中似乎多了點什麼,至于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這種感覺很快過去,我整個人都處于亢奮狀態──我要受洗了,我馬上就要在眾人面前公開承認我是神的兒女了。我滿心裡都是這個,興奮異常。

這時,Z宣布馬上舉行洗禮,受洗前安排姐妹做見證。這時,X站了起來,走到了台上。令我吃驚的是,X從站起來開始,到走到台上,都在一直看著我。她一直一直看著我,我想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我了。

她開始發言,聲音都在發抖。她說:“讀了很多年的書,人生的路卻越走越窄,幾乎走不下去了……”她開始流淚,但她還是說下去,看著我說下去。她說:“很多時候都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傷害了別人都不知道……”

X這時提到我的名字,她哭得很厲害,她說:“沒想到我們能成為主內的姐妹……”,她幾乎說不下去,但是她還是那樣看著我:“請原諒我對你的傷害。”她哭著跑下台。

我整個人都懵住了!無所不能的主啊,這句話我等待了多久?看著她那樣真誠地看著我,聽著她最內心的獨白,感受她在這麼多人面前放棄自己的驕傲,我第一次感到這樣強烈的震撼!我的眼淚從她開始述說就沒有停止過,奔騰不息。主啊,原來你是我們共同的父,原來你也這樣深愛著她!主啊,你究竟要給我們怎樣深沉的愛?我怎麼會如此幸福?

這時,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同學Z走過來,示意我是否講幾句。我點點頭,一步一步走到台上。眼淚根本無法止住,我覺得上帝正摟著我走向大家。幾分鐘裡,我無法說話,我覺得我的心早已被轟然的感動洞開了,我所有的語言變成了淚水。我唯一能說的只有一句:“請你原諒我!”

我感覺有人緊緊抱住了我,耳畔是X的輕語:“請你原諒,請你原諒!”我們這對隔閡了許久的好朋友,兩年後,就這樣第一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任淚水沖刷走隱藏在眼裡的沙礫,讓世界還原為美好的如初!

所有的人都在陪著我們靜靜流淚。

是的,就在受洗前,我確信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上帝的擁抱!

一把水壺

什麼叫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第二天,我們專業全体同學參加一個展覽會,當我倆攜手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露出了異常吃驚的眼神。因為我們的不和早已不是祕密。

看著我們倆,沒有人能懷疑神的大能,也沒有人從我們身上找得到一絲“破鏡重圓”的舊痕。說實在的,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找到。我那天看X的時候,神給了我一雙嶄新的眼睛,她身上那種以前讓人恐懼的烏雲再也沒有了,她全身溢滿了可愛、真實和生動。

我們在獲得昇華的友情面前歡天喜地。我禁不住激動,還是像以前那樣告訴她:“我好喜歡這樣的你啊!”X的笑容像花那樣綻放。她感嘆著說:“你知道嗎,我那時突然不理你的原因,就因為你說了一句話。”

哪句話?以前就有人問我,你到底說過她什麼話傷害了她啊?我反復想,我到底說過她什麼?可我這人一貫大大咧咧的,我真的什麼也記不起來……

X還是笑著說:“就是那次提電水壺的事啊!”

“電水壺?”我什麼都忘記了。

“我們在學校河邊,我向你抱怨男生不夠意思,總是要女孩提這麼重的電水壺。你回答說,你可以和他們說呀。那時我想,我怎麼會和男生說?何況我一向很討厭那個男生。你是我的朋友,居然這樣不了解我。既然你不了解我,你就不必做我的朋友。那時我想的就是這個……”她說出了她那時的邏輯。

我停下來,大笑,差不多笑了十分鐘。我真的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導火線,她會因為這樣一件小事不惜與我絕交。如果不是她告訴我,我一輩子也想不到這句話。

X有些不好意思,說:“別笑嘛,那時我就是這樣小心眼。”

我停住,對她說:“如果今天還發生這樣的事,我還是這樣說,你會見怪嗎?”

她釋然地答道:“當然不會啦,神在我的心裡做工呢。”

這句話也讓我如釋重負!感謝神,我知道你如此愛我,你透過X的話,將這把失而復得的友誼鑰匙交給我們,讓我們在你的深愛中,得享最徹底、最透明的友情。□

作者來自中國,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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