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三則

          文/遠志明  圖/梁碧如

  2002年8月21日 週三

  昨天清晨接到蘇文星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說黃安倫的兒子死了,淹死了。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黃凱冬,幾個月前跟著我們到中國鄉下,和弟兄姐妹們生活在一起。晚上躺在我身邊,不睡,激動,我不得不警告他,必須停止一切活動,不然我也睡不著。小夥子確實拍了幾張精彩照片,他說他想繼續念電影專業。這個小夥子,黃安倫和歐陽瑞麗的獨生子死了?淹死了?我忽然覺得自己離開了現實,進入了一個我自己不願意承認又不能夠躲避的夢幻。魔鬼彷彿就在眼前。黃安倫人在北京,正錄製《十字架》音樂。《神州》的全部音樂就是他創作和指揮的。這次我沒去。本來我應該去。黃安倫一個人去了。他聽到兒子的死訊以後,繼續在錄音棚裡幹了一天。他今天回加拿大。幾次想打電話沒有打,有兩次打了,沒有人接。也好。說什麼呢?麗莉正帶著嫻嫻在北京度假,聽到這個噩耗後,她和小閔一起哭了一場。麗莉說,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個世界不完全了,再也不能復原了,我想是她的心被割走了一塊。晚飯後我默默走到外面一片小小的曠野。天還蒙蒙亮著,一顆明星孤伶伶掛在西南天上,又圓又大又黃的月亮從天的另一邊爬出了地面。我走著,心中呼喊著上帝,眼淚一股又一股地流出來。我真想號啕大哭。若不是怕嚇著周圍一群玩耍的孩童,我真會號啕大哭。為什麼?為什麼竟有這樣殘酷的事?這樣殘酷的事為什麼發生在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好同工身上?我真的不明白!天父啊,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你喜歡這個世界嗎?”不喜歡。我真的不喜歡這個世界,尤其是這個時候,可以說,從心底裡,我厭惡這個世界,瞧不起這個世界,甚至也瞧不起不得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自己。然而這個世界不是緊緊維繫著我們的感情嗎?況且,除了這個世界,還有哪裡……。是的,你那裡好得無比。可我真得不清楚。只能憑著信。“使我們勝了世界的,就是我們的信心。”為什麼?為什麼我們的信心有這麼大力量?“這信心是建立在一個千古磐石上,就是耶穌基督”!不錯,他從來沒有留戀過這個世界,相反地,他說:“我忍耐你們要到幾時呢?”因為他知道那個更美的地方,他是從那裡來的。我沿著原路往回走,不知為什麼,淚水依然湧滿眼眶,只是沒有悲傷,就像是在天父的懷裡,傾訴在這短暫世界裡經受的委屈和不幸。

  2002年8月26日 週一

  上週四飛到多倫多,住在二胡演奏家高紹青家裡。次日晚上向凱冬的遺体告別。望著凱冬安詳地仰臥在棺木裡,望著黃安倫和歐陽平靜的臉龐,我心中極其悲傷,竟忍不住抽泣出聲。安倫過來抱住我,歐陽輕輕對我說:不要哭,你又不是不知道凱冬到哪裡去了。他們夫婦反而安慰了我,這是從神而來的安慰。凱冬好像睡著了,我真想上去喚醒他。頭一天夜裡讀經時,正好讀到耶穌叫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復活。凱冬也是死了四天了。那一夜,我裡面一直有個念頭:上去,拍凱冬的額頭,奉耶穌的名叫他坐起來!可最終我還是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此刻我靜靜坐在凱冬遺体旁,念頭再次隱隱湧現:上帝難道不能叫凱冬的靈魂回到他的軀体嗎?然而一個更輕卻更近的念頭出現了:難道你要凱冬的靈魂再回到這個必朽壞的軀体嗎?(後來歐陽告訴我,凱冬的身体當天已被解剖化驗。)望著凱冬遺体旁邊那張幸福微笑的照片,我意識到,他的靈魂正在照片的微笑裡,又彷彿正在空中,唯獨不在那仰臥的軀体裡。我試圖與他溝通,他只是微笑。我說你好嗎?他依然是微笑。第二天追思禮拜的主題是“感恩的淚水”。詩班含淚唱了這首歌:“感恩的淚,止不住地流,心裡的話兒,說也說不夠。一雙釘痕的手,叩響了久閉的門,一個溫柔的聲音,把我的心奪走。明知這路是十字架的路,有風有雨……”。全場充滿了一種神聖靜穆的悲傷。銀幕上投放凱冬生平圖片時,我實在不能抬頭,不忍看那個活潑可愛、依偎在爺爺奶奶身邊的小凱冬。黃安倫夫婦始終平靜安穩。然而,謝文杰說,蓋棺那一瞬間(當時我不在場),歐陽撲上去號啕大哭。從墓場回來,下午在黃安倫家裡,一群音樂人聚集。著名指揮家李德倫的女兒還不是基督徒,她不明白孩子死了,為什麼要感恩?去年車禍過世的鋼琴家許斐平的哥哥許斐星,是一個基督徒,也深情地問道:天父為什麼不保護他的兒女?我沒有講什麼,只是說,讓安倫和歐陽說吧。安倫說,我怎麼會不痛苦呢?傻小子走了,該走的是我啊!可這傻小子先走了!他說他知道這是魔鬼的攻擊,不是上帝做的事。可是當魔鬼將他打倒的時候,上帝卻用大愛大能的臂膀,牢牢地將他接在懷中。當時我想,一個基督徒的今生,同一切人的今生一樣,就像走一段鋼絲,難免掉下來,且終究要掉下來(耶穌說“你們在世上有苦難”)。不知道的人以為摔死了,知道的人,看見下面有一個巨大的網,將那掉下來的人接住了。永遠忘不了歐陽大嫂那平靜的聲調: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和安倫相視無語,彼此驚奇我們怎麼這麼平靜,是不是有些冷酷無情?其實不是。憑我們自己支撐不住自己,肯定是天父用大能大愛的靈手在托著我們,一想起來,自己都感到吃驚。前往機場的路上,二胡演奏家高紹青,他是參與《神州》音樂編輯時決志信主的,一邊駕車一邊說:人就像小孩子,常在家中不知家好,只有當他離開家,出門在外,在外面吃一些苦頭,才知道家好。人生就是出門在外的日子。

  2002年9月9日 週一

  黃安倫夫婦寄來一張三千美元的奉獻支票,信上說,這是凱冬的一份心意。我手裡拿著支票,心裡百感交集。回家告訴麗莉,她眼裡又滿了淚花。這些日子,我們一安靜下來,就想起安倫和歐陽;一想起他們,就默默流淚。看見嫻嫻縈繞在身邊,麗莉就說,沒有了凱冬,他們倆口的日子怎麼過啊,要不然請他們過來住一段時間吧。電話上,安倫說他要著手編寫小閔的五十首詩歌,歐陽讓我們放心,說主確確實實與她同在。像每一通電話一樣,原試圖安慰他們,卻從他們得了安慰。看起來,這一對夫婦的堅強,似乎超出了常人的限度,其實,安倫說過,他的心尖疼,真是那個部位疼,隱隱的疼。人都是人。人都是軟弱的,不管肉身還是情感。當一個不可分割的生命突然離去的時候,人不可能沒有被撕裂的痛苦。然而真信仰是什麼?真信仰此時如何介入這個被撕裂的生命体,成為他或她自身原本沒有的巨大支撐力?顯然不是關于信仰的某一種理論,譬如關于苦難的教義,說服了他或她的理性,這理性便奮起對抗厄運;不,馬利說的對,信仰不是用來解釋苦難,乃是用來承當苦難。怎麼承當呢?不是人從信仰支取了知識和力量,然後自己去承當;不,不是這樣,人憑自己(不管多麼睿智、淵博、顯赫、剛毅)永遠承當不起自己的苦難;是人所信仰(信靠仰賴)的上帝親自來替人承當人自己不能理解也不能承當的苦難。十字架上的耶穌正是這樣一個人類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天國正是人間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母親正是嬰兒作為嬰兒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神正是人作為人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人能夠被神來承當(這是多麼有福啊),靠的是信心,就是人將自己交託給神,讓神成為自己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承當的全部苦難包括死亡的承當。對于有苦有難又有限的人來說,這樣無條件接受神的承當,是一種明智,也是一個必須。行文至此,想起一位名叫沈中的朋友,曾出色地證明過苦難、地獄乃至上帝本身是人類理性不能完全理解的,這正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因為假如人生只是這樣理性的辯論,沒有實際的苦難,那麼每個人都有理由成為一個不可知論者;然而人生不光是理性,當不可理喻的感性巔宕和靈性孤憐,伴隨著無奈的昨天、焦慮的今天和不測的明天,被那個不可抗拒的神秘黑洞一步步強行擄去的時候,人有什麼理由停留在一種靠理性將理性辯得啞口無言的洋洋自得中呢?康德早就論證過,人的理性永遠不能完滿回答理性自身發出的問題,更何況回答隱隱靈性、漫漫人生、冥冥上帝的奧秘呢?歐陽說,她的凱冬去了,她從來沒有向上帝問過為什麼,她說即使上帝告訴她,她今天也理解不了。她只知道自己、老公和獨生子凱冬,永遠都在上帝的懷抱中。□

  作者為《神州》、《十字架》電視系列片的總編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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