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理由(四之一)

          文/葉 子  圖/周卡儀

   一

  一滴黏稠的液体重重砸在我臉上……

  我睜開有一噸重的眼皮。其實還不是我自己睜開的,若干根嫩藕節般的胖手指,正一絲不苟地上下掰開它。

  耳邊是寶寶咕咕的笑聲。她的粉嫩胖臉就懸在我眼前,又一灘口水滴落到我臉上。見我睜了眼,她樂了,撒開手,一把抓起我的頭髮,向四面八方扯。

  我一連聲叫救命。“子明,子明。”

  身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只好自己把腦袋從寶寶手裡解救出來,眼角一瞟,才看見子明居然兩手枕在腦後,雙目圓睜瞪著天花板,入定了一樣。一個床上的世界大戰,就跟離了他十萬里似的。

  寶寶嘻嘻笑去蹭他的臉,那人一點反應都沒有。

  “嘿,”我用胳膊肘搡他一下,“你幹嘛呢,你女兒快把我生吃了,你倒是伸把手呀。”順手摸一把寶寶的屁股,鼻子湊上去聞一聞,“哎你,寶寶該換了。”

  他還是跟沒聽見一樣。

  我跟他作了十一年夫妻,對他那點狗脾氣再清楚不過,這會我就是在他耳朵裡敲鑼,他也不會理我。這人最近脾氣還見長,回了家就沉個臉,跟我連個面也不照,就進書房對著電腦,孩子一哭就關房門。我反正也對他這副樣子見慣了,加上我自己忙得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哪有工夫管他?

  再說了,寶寶三歲,貝貝十六個月了,他這當爹的給孩子換尿布的回數,一巴掌的指頭就數得過來,我還敢指望他什麼?

  當下側耳聽聽貝貝那頭沒什麼動靜,我已經謝天謝地。儘管渾身的骨頭都像沒用螺絲釘卯上的一堆要散架的零件,真想再閉上眼瞇哪怕兩分鐘,我還是英勇地一躍而起。一手撈起寶寶一手披上衣服,一邊解開寶寶的尿布一邊走到貝貝的小床跟前。嘿,小傢伙原來早醒了,瞪著兩隻黑寶石一樣的大眼睛,一見我就笑。

  這一笑我心花都開了。寶寶張著兩手不停叫:“妹妹,妹妹。”要從我懷裡掙出去。我口裡哄著,抱她走,腳下一路踢開礙事的玩具,手上抄起新尿布用嘴叼著,踏進廚房,騰出一隻手開冰箱,拿出預備好的奶瓶,塞進微波爐,打開電爐預熱,就在廚房操作臺上給寶寶換尿布。

  接下來行雲流水般是我每早必練的熟練動作:給貝貝換尿布,替寶寶換衣服,熱個小鍋做寶寶的早餐,同時把奶瓶給貝貝餵上,另起個油鍋準備子明的早點。此人來美國十年仍然講江西口音英語,睡蕎麥皮枕頭,穿布面懶漢鞋,可是天天早上必須吃新鮮手工法式吐司。我曾揶揄他,問在他的家鄉贛南山區小村,他娘是否用玉米麵做法式土司將他養大。他根本不理我,只是一臉嚴肅地警告我不准再屢教不改地用炒菜油煎麵包,必須用融化的牛油。因此我連在月子裡都沒敢中斷過他的法蘭西早點,現在做吐司的手藝估計已可同法國大廚有一拼。

  我麻利地打蛋化油浸麵包,一眼瞄見寶寶正把一塊塑膠積木塞嘴裡,忙衝上去奪下。她緊接著抓起本圖畫書咬一口,居然嚼進塊紙,嚇得我趕緊掏她的嘴。身後熱油在鍋裡吱吱叫,我把寶寶夾在肋下衝回爐旁,單手操作,同時不斷阻止寶寶染指各色廚具的企圖。突然間眼角瞥見貝貝大半個身子探出小床護欄,竭力去勾取地上的小熊。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衝過去,在她失去平衡跌出的一瞬間撈起她,再閃電般殺回廚房,混亂中到底讓寶寶抄起一把叉子。我一手抱一個孩子,還成功把吐司翻個面。關火,用嘴跟寶寶奪叉,鍋裡吐司金黃燦爛,香味四溢。旁邊寶寶的蛋羹咕咕冒泡。

  瞧瞧咱這是什麼身手。

   二

  子明永遠能挑準一個好時候,比如現在,早點已備好,孩子被鎮壓,慢吞吞步入廚房。我們倆目光一對,立刻同時皺起眉頭,同時開口:

  “你怎麼回事,跟你說多少回了,別在廚房給孩子換尿布,這是吃飯的地方。”

  “你怎麼搞的,又把你那破書亂丟,剛才寶寶差點兒就給吃了。你就不會把書收拾起來呀?”

  停一秒鐘,再次怒目而視,又一齊張嘴,咱真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了,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行啊,你等我長出五隻手來,我準不在廚房換尿布了。”

  “收拾?我有書架嗎?你那堆破爛到處佔著地方,我往哪放書?”

  “嫌髒啊?嫌髒你別進廚房吃飯。你以為我願意侍候你?”

  “你睜眼看看家裡亂的這樣子,跟狗窩似的,你每天在家裡都幹什麼了?”

  各自嚷嚷幾句,誰也沒聽對方在說什麼,誰也不比誰的火小,這種唇槍舌戰根本是天下夫妻的家常便飯。兩個回合過後誰都懶得繼續鬥嘴。各自扭頭去做自己的事。

  看子明坐桌子邊發怔,手拿起麵包又放下,端牛奶到唇邊,不知道想起什麼,停下瞄我一眼。

  我納悶,“你怎麼了你,牛奶壞了?”

  “沒事沒事。”他這才慢吞吞咬了口,心不在焉。

  “你今天不趕著上班呀?”

  “你怎麼過的日子?今兒禮拜天。”他看都不看我。

  瞧我這記性!不過,對于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廚房浴室之間打轉的我,週末跟工作日又有什麼區別?我的三個老闆──子明加寶兒貝兒,又不給我放假。

  不過我的禮拜天還是有點特別的。

  子明嘴裡塞著吐司,看我手忙腳亂給寶寶梳頭給貝貝換衣,一邊往包裡扔著孩子們的東西,含糊不清地說,“哎你,你今天不去那什麼教會的行不行?我有事跟你說。”

  “不行。”我頭也不抬,貝貝那個永遠要咬著的奶嘴哪兒去了?寶寶的鞋怎麼只有一隻?“我一個星期總共就這麼一個半小時是自由身,你有話跟我說,什麼時候不行啊?”

  帶兩個孩子出門是件大工程,我裝滿兩個包還不能停手,轉眼寶寶沒了影,貝貝找不著奶嘴,開始聲震寰宇地哭。我沒工夫答理子明。

  我從洗衣筐裡翻出寶寶,拎上就走。子明又在背後陰陽怪氣地發話,“你就這麼副尊容上教堂去啊?”

  我莫名其妙,“我怎麼了?”百忙之中照一眼鏡子,裡面的我披頭散髮,滿臉說不出的憔悴疲憊,才想起來一睜眼就跟救火似的,我連臉都沒顧上洗。剛衝進浴室掬點水胡亂抹抹,就聽見貝貝又哭了。我沒好氣,“我就這副樣子。一天到晚侍候你們三個,我都成老媽子了。這一早上服侍你們吃飽喝足,我連口水都沒喝上。你看我不順眼?那就別拿你老婆當老媽子使呀!”

  “你就不能穿件像樣點的衣服嗎?”子明拿筷子指著我,眉毛擰個大結,“你自己看看,這衣服還是從國內帶來的老古董吧?你再看看你那一身肉,穿著八年前的衣裳撐得跟粽子似的。”

  我一聽就炸了,火苗直往腦門上竄,“你想讓我穿什麼?我成天跟兩個孩子滾在一塊,身上除了奶就是尿。我也想穿真絲旗袍呢,我也想一天三小時上健身房美容院呢,你先給我請個傭人來。”

  子明明顯不想戀戰,連連揮手,“得了得了,你快點走吧。”

  我餘怒未消,看看時間真來不及了,才狠狠瞪他一眼,帶著兩員小將一擔輜重,轟轟烈烈出門去。

   三

  一路趕到教堂,把一對寶貝交給托兒班,我自己坐到禮拜堂的椅子上,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讚美詩歌如水湧來,四下一片平安祥和。我閉上眼睛,感覺全身的骨頭在一塊一塊地輕鬆下來,五臟六腑都緩緩地暖上來。

  寶寶的鬧,貝貝的哭,潦亂的家,煩惱的子明,一一離我遠去,我是我自己了。

  真的,每星期只有坐在禮拜堂的這九十分鐘,是我唯一的享受和全身心的休息。我不見得是多麼虔誠的教徒,當初在北卡跟著子明陪讀,被中國同學會裡的信教太太們再三再四邀請,實在卻不過人家一片熱心,我跟著上了教堂,開始是好奇,要探探是否精神鴉片,後來漸漸發覺也並不是洪水猛獸。裡頭人人溫和良善,難得的是對人對事好並不出于些許的企圖。咱們從小是長在“與人鬥其樂無窮”裡的,寶典裡講“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如今開始捧讀這本教人“愛你的仇敵”的書,頓時覺得眼睛一明,心裡發暖,不知不覺就除了戒備和疑惑,把教會認作一塊心的淨土。

  子明是不認這一套的,對我嗤之以鼻,認為此舉充份證明了我的淺薄軟弱,非要在精神上給自己一個虛假的寄託。我受洗後回家,他舉著個放大鏡對著我看,“哎,你怎麼還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啊?皮也沒變嫩。不是說脫去舊人換新人了嗎?我白高興了,還以為今天換個新老婆呢。”又痛心疾首,“你受這麼多年的高等教育都哪兒去了?啊?哪兒去了?虧你還是個碩士。”

  我反正不理,隨他去編排。等有了個寶兒又添個貝兒,我的日子忙得天昏地暗,越發珍貴起上教堂的機會來。禮拜堂門口懸個十字架,底下一行字: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回回在這門口移交寶兒貝兒的時候都笑說,“我就站這兒作見證好了,真真是把勞苦重擔交出去了。”

  在難得的輕鬆平和中,我舒服得想睡去。

  禮拜結束後的半小時茶點,是我最開心的時間。一群姐妹湊在一塊,說說笑笑,不知多樂。我一個星期跟子明說的話,包括吵的架,加起來也沒這半個小時多。

  當下有人對我的一雙寶貝讚不絕口,“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兩個粉團一樣,將來長大了不知要碎多少男孩子的心。”

  我樂得嘴都合不上,卻說,“你沒見她們鬧起來那能量,絕對是兩枚小型炸彈,足夠把我折騰個半死。”

  “那你送我好了,我做夢都想找這個死。”那姐妹抱著貝兒親著寶兒,捨不得撒手。她結婚十幾年膝下空虛,見了孩子眼睛就放光。

  “我也要……”“給我吧……”周圍眾姐妹跟著玩笑,把寶兒貝兒爭來搶去。

  我心裡別提多美了,嘴上卻說,“拿走吧拿走吧,一個也別給我剩下,今天特價廉售,我還順便搭上孩子她爸爸,免費贈送。”

  “呦,這我可不信了,你們家周博士,你哪兒捨得送啊?”

  “就是!周博士我們雖然沒親眼見,卻早聽說是文武雙全、玉樹臨風,夕顏有心要送,我們可沒膽子收呀。”

  “夕顏,快給我寫個字據,我要上你家取貨了。”

  大傢夥笑作一團。

  我低頭偷著樂,心想,我能賣誰呀,我整個人早就徹徹底底歸他們父女三個了。

   四

  每次從教堂出來,我的心情都特別明朗。情不自禁哼起歌來,寶寶跟著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貝貝也咿咿呀呀,樂不可支。我從後視鏡裡看著她倆,心都化了。

  就想起今天牧師講“豐盛的生命”,說神對每一個兒女,都有著完美的計劃,所以信靠神的人的生命有著說不盡豐盛美麗。

  我的生命,是豐盛美麗的嗎?

  懵懂、單純的少年時光,無憂、夢想的青春年代就不用說了,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基本上是小孩子的蠟筆畫,幾筆就畫完了。平靜普通的城市知識份子家庭,少兒時倒是趕上亂世,可到我中學畢業,中國已經不發瘋,高考制度恢復好多年了。我就一路從學校到學校,除了念書還是念書,平順得像匹綢,連個皺摺都沒有。上完本科生就進研究所,幾年下來年紀進了“大齡女青年”的門檻。人家就給介紹了“大齡男青年”周子明,雖然不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星星,也確實知書達理,沉著穩當,背景門當戶對。交往不到一年的樣子,子明來說,單位下月給工作四年以上、結了婚的人分房子,你看,要不咱們就趕這一撥吧。

  我一想,沒什麼反對的理由。房子的重要性,我們這種小百姓不可能不知道,當下點了頭,兩人就分頭去打申請、開證明、查身体,完成婚事。婚後兩年子明赴美,我又過了一年才到。生活的筆道才開始複雜。子明讀了碩士接著博士,一份獎學金兩個人花,總是緊的。我便改了原先要讀書的計劃,一頭扎進中餐館。這是最典型不過的中國留學生生活之路,我的沒有任何新奇。眼睜睜看著一雙纖纖素手乾枯起皮,滿身書香變了洗不淨的油煙。可是子明如期戴上博士帽的那一天,我真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子明開始工作,我終于可以再續書緣。重回校園,一個學期沒讀完,子明換工作。我剛一猶豫,子明說,女人讀那麼多書還不是累贅,你要稀罕學位,把我的分你。我就丟下學校跟他搬家。安居下來再進學校,這回倒是讀滿一年,可是寶兒從天而降。子明問都沒問我一聲就替我辦了停學。我也沒說什麼。這年我已經三十四歲,當仁不讓屬于高齡初產婦。

  接下來的日子就由不得我了。寶兒帶給我生活中一場全新的戰爭,我和子明雙方四位老人家均缺席,我孤軍奮戰,其中甘苦真不能向外人道。第一場大戰的硝煙還沒散,貝兒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接著殺進來。我只有打起精神再接再勵。日子就這麼一聲呼哨,飛到了今天……

  我的生命,是豐盛美麗的嗎?在一個晴好的午後,在湛藍的天空,和煦的風中,我開車載著我的如花似玉的女兒們,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五

  我的嘴角,有由衷的笑意。

  子明從小便是山村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中國科大高才生,美國DUKE大學生化博士,SLRA基因研究實驗室資深研究員。他一路在學業、職業上風調雨順,唯我獨尊。你總不能期望這樣的丈夫,天天窩在家裡鞍前馬後侍候老婆孩子。我本來的專業是化學材料,來美國前跟子明都是同級研究所的小實驗員。經過美國這幾年,我們倆就不能同日而語了。我們這樣的夫妻檔,不可能出兩位科學家,自然而然是我淪為 “煮婦”加奶媽一名。對此我頂多在教會的姊妹們中自嘲一番,並沒有真的心生抱怨過。子明有他的累累研究成果,可我不是也有寶兒貝兒一雙得意之作嗎?

  家是個又小又亂的窩,可在我眼裡無比可愛。我們在美國親身試驗了從地下室、分租屋、合住房,到各種各樣的公寓,現在終于距離“花園洋房”只有一步之遙了。

  我興沖沖進家門,一見子明就急著報告,“你知道嗎?教堂旁邊有個房子掛牌子要賣呢。那花園別提多好看了,還有那麼大一個圍柵欄的後院,正好給孩子們玩……”

  卻被他劈頭打斷,“別提這個,我有事跟你說。”語氣竟是一百分嚴肅的,臉色也陰晴不定。

  我嚇一跳,“出什麼事了?你被裁員了?”這是我最擔心的。這一年來美國經濟狀況大惡,天天都有大裁員噩耗。我們家可就子明一根經濟擎天柱。

  “沒有的事。”

  “噢,那我就放心……”我剛鬆口氣,立刻衝他身後大喝一聲,“寶寶,你給我鬆手。”寶寶的小身子正吊在窗簾上一盪一盪當鞦韆打呢,整幅窗簾搖搖欲墜。

  “你讓她們自己玩,你坐下。”子明不耐煩地擺擺手,自己先在桌邊坐下了,指指對面。

  “你要說就快說吧,我得給寶寶洗個澡,這孩子又跑出一身汗……”我忽然湊近貝貝聞一聞,“咦,怎麼又拉了……”趕緊去拿尿布。

  “你有完沒完?”

  “好了好了,完了完了。”我一溜小跑回來,給貝貝換洗。

  “跟你說多少回了,別在廚房給孩子換尿布。”子明一臉厭惡起身,坐到沙發上去。

  我才發覺他衣履楚楚,“呦,大禮拜天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在家幹嘛呀?”我跟他嘻嘻哈哈,“噢,以身作則教育我是不是?”我想起早上出門前關于我服飾的爭吵,忍不住樂,“得了得了,我知道我穿得不体面,可你老婆就這樣子,你想讓我穿西服套裙給孩子換尿布?”

  寶寶像一輛小坦克呼嘯著衝過來,一頭撞我懷裡,一手一臉的果醬一點沒糟蹋,全抹上我的褲子。

  “夕顏,”子明的聲音傳過來,“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倆現在一說話就吵架?”

  我忙著擦寶寶和我自己,“嗨,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什麼呢,就這事啊?咱倆吵架不都成習慣了嗎?”敢情這人還記著早上跟我拌嘴的仇呢。我可早忘了。

  “我說的是,咱們兩個人現在除了吵架就沒話說了,而且什麼事你都能跟我吵起來。”

  “過日子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哪對夫妻不吵嘴呀?你想怎麼樣?我每次跟你說話之前先念段讚美詩?”寶寶跟著一個球滾到床底下去了,我跟過去,千呼萬喚不見她出來,只好也鑽下去。

  在床底下我聽見,“我覺得我們已經沒什麼感情了,還是分開吧。”

   六

  我的腦袋砰一聲撞床框上。

  “你說什麼?”我從床下鑽出來,緩不過神來。我是不是聽錯了?

  子明端坐在沙發上,一臉肅穆。“我考慮很久了,我們這樣過下去太沒意思,太無聊了,對你對我都是折磨。我們,結束吧。”

  我翕動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在說什麼?我仍然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站起來,一把拉開衣櫥,“我已經決定了,我今天就搬走。東西我都收拾好了。”

  兩個碩大的皮箱赫然出現在我眼前。我愣楞瞪著它們。

  這箱子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當年我從國內千里迢迢帶它們過來,因為超重在各個機場跟人家軟磨硬泡以減罰款。那裡面鼓鼓裝著子明要的猴頭蘑菇、辣椒五香粉、板蘭根、黃蓮素,我手裡還一路提一隻龐大的高壓鍋。後來這兩隻箱子陪同我倆轉戰美國南北,克盡職守,任勞任怨。從我跟子明的全部家當能裝進一部老爺車,到兩個女兒加十幾件家俱的搬家,它倆都大顯神威。

  現在這兩個箱子依舊鼓鼓地矗立在我眼前。子明說,東西我都收拾好了。

  是寶寶在叫我?還是貝貝在哭?我分不出來。我呆若木雞歪坐在地上,手裡攥著一個塑膠球。

  我不明白。

  子明在我眼前大步走過來走過去,一邊說一邊用力打著手勢,越說越激動。他帶起一股股冷風。他的身影讓我頭暈。

  “……我想過很久很久,我這一輩子不能就這麼過下去,這種日子我也過不下去了。

  “……你已經不是我愛過的那個顧夕顏,我也不是從前的周子明了,我們都改變了。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可是我們的婚姻已經沒有愛了,只有彼此日益加深的厭煩,分歧,矛盾。

  “……有時候我看見你,覺得好像不認識你,你的樣子,你說話,你對我,都讓我完全找不到從前的感覺。而你,你對孩子,對朋友,甚至對陌生人,都比對我好得多。

  “……你可以認為我自私,可以指責我,我認,我都認。可是我還是要走。我的前半生裡不停地按照社會的標準做別人要求我做的事,上好學校,考高分,選擇体面的職業,娶妻生子,掙錢養家。我受夠了,這種日子我受夠了,沒有一件是我願意要的,可是根據社會的標準,別人的期望,我就得要。

  “……我決定不要了。我決定去過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我再也不想悶在這灘死水、渾水裡,一天一天老。

  “……孩子沒有錯,你也沒有錯。可是我們維持這樣無愛的婚姻,對誰都是一種折磨,也是浪費生命……”

  有一千隻鼓一萬面鑼在我腦袋裡轟響,響個不停。子明在我眼前晃,顯成好多個他。

  他的聲音忽遠忽近,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可是我聽不懂。

  怎麼回事?為什麼?

  是因為今天一大早我就跟他吵嘴嗎?是他近來工作壓力太大?是我太關注于兩個孩子令他感到受忽略?是我現在太胖了,生了貝貝我重了三四十斤,喝涼水都長肉,腰上圍個厚敦敦“救生圈”……

  我急急張嘴,像一條窒息的魚,“……聽我說,子明,我改,我都改,從今天我就減肥……”

  眼前那個鐘擺突地停了。子明定在那兒,直直盯我一眼,長吁一口氣。他的眼光變得複雜。

  “……不要這樣……沒用的……

  “我現在搬出去,是搬到一個人家裡去。我們一個實驗室的,訪問學者,她跟我,有快一年了吧……

  “……你也体諒体諒我的難處好不好,她懷了兩個月了……”

  子明不再看我了。

  我──明──白──了。

  支撐我撲到門口去的,不是我自己的腿,把門大敞開的,不是我自己的手,嘶喊出來的一個歇斯底里的女聲,也不是我:

  “周子明,你滾,你滾出去!”□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負心的丈夫子明究竟是否真的棄妻兒而去?夕顏將如何面對丈夫背叛的殘酷現實?請看下期〈一千個理由〉之二。

  作者來自北京,現住美國馬里蘭州。她在本刊刊登過的小說已由校園書房出版社出版小說集《花開的聲音》,請向各地基督教書房洽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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